日出扶桑积雪髙,
海空天净绝纤毫。
每看剑气冲银汉,
知是吹笙咏碧桃。
这首诗出自元代文豪虞集笔下,题写在白玉蟾画像上。诗的前两句,借景拟人,单从字面上看看,似乎是在不动声色地写景,若透过字面去咏味诗的意蕴,却是在绘声绘色地写人,也就是描摹画像主人白玉蟾的精神人格。
“扶桑”是传说中的东方神树。传说中,太阳每天都像初生的婴儿,在扶桑的覆护下升起,“日出扶桑”就是旭日初升时的景象――当一轮红日从辽远的扶桑下冉冉升起之时,就像一盏无幽不烛的明灯,用光明撕开黑夜的混沌。晨曦照亮了天,照亮了地。大地上,一片皑皑白雪,在晨曦的辉映下,洁净无暇,浩然无涯;遥望碧海蓝天,蓝天寥廓,碧海浩瀚,熠熠生辉的旭日被挟裹在蓝天碧海的交际处,恰似骊龙含珠。旭日生机勃勃,天地空灵明净。这是一幅丽阳照白雪,碧空未染尘的画面,是虞集从白玉蟾画像上所读到的画境,更是虞集从白玉蟾这个人身上所读到的精神意境。
诗的后两句是诗胆,点出画像主人白玉蟾。“每看剑气冲银汉”的字面意思,是说金星的光芒闪耀在太虚,让银河、霄汉失色。这一句与画面无关,但与画像的主人有关。白玉蟾本名葛长庚,而长庚又是金星的别名。中国古代有一种说法,以为金星主征伐,金星异常闪耀,必将有英雄出世,荡污秽,驱阴霾,廓朗乾坤。虞集的这句诗,就是引此为典据,以隐喻每当白玉蟾“吹笙咏碧桃”时,都像金星闪耀一样,对滚滚尘嚣具有荡污秽,驱阴霾的震撼力。“吹笙咏碧桃”,本来只是诗人生涯,是文人雅士的消遣。诗人们吟风弄月,逍遥泉石之间,醉唱新桃换旧符,原不过抒发自我胸中意气或某种感悟,而白玉蟾的“吹笙咏碧桃”,却感应出“剑气冲银汉”,似乎乾坤也要为之振荡了。无疑,在虞集的心目中,白玉蟾至少是一个能够荡除尘嚣污秽的文化清流。
那么,这位白玉蟾或者葛长庚,究竟又是何方神圣,竟然让虞集如此赞誉?虞集文章,被称为“有元一代冠冕”,其人不仅才华横溢,而且学问博洽,为人则宽和雅量之中,不失其耿介有方。像虞集这样的一代文坛宗师,面对白玉蟾画像,又何以不惜折节,极尽赞誉之辞?
《元史·虞集传》里的一句话,也许可以帮助我们解答这个问题,“山林之士知古学者,必折节下之”。折节下之当然是虞集的谦虚美德,但让虞集如此谦虚的人,必须是“知古学者”。白玉蟾就正是这样的人。他不仅知古学,还拥有聪颖、透脱、多才艺、广见闻等等人格魅力。也正是白玉蟾的人格魅力,才使虞集从他的画像中感悟到既空灵明净又充满生机的天地境界――虽然虞集从未见过白玉蟾,他们也不是同代人,但不失为异代知音。
一、传奇身世
也许,任何一个试图了解白玉蟾的人都会发现,他不像通常的历史文化名人那样,根据历史文献的记载就可以画出脸谱。关于他的事迹,许多人都有所耳闻,但要认真去了解他,他却又神龙见首不见尾,像那种英雄史诗里的人物,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许多人都知道,白玉蟾才思泉涌,“臆笑涕唾,皆为文章”,但不知道他的才思如何得来,是禀受天资,还是禀承教育?
许多人也同样知道,白玉蟾才艺过人,书画两绝,成就极高,但不知道他师承何门何派。
还有许多人知道,白玉蟾学问渊博,儒释道三教经典皆信手拈来,虽硕学鸿儒也有所不及,但看到的白玉蟾,却总是“年少冰玉颜”,是冰清玉洁的浊世佳公子形象,不是皓首穷经的夫子模样。
有些人还可能知道,白玉蟾是道教内丹派南宗的真正创始人,兼道教内丹和雷法两大秘术于一身。但他的脚步从未在一个地方长久停顿,不像寻常的开宗立教者那样,盘踞于某一名山,所以没有人看得出,他将要栖息何方。大江上下,无处不有他行迈靡靡的身影,有谁知,白玉蟾心中何求?
在那个特别推崇文章才华的南宋社会里,白玉蟾不仅以其才华感动过许多人,还以其文化成就震撼过许多人,但白玉蟾展现其才华的时间,前后仅十余年,也就是从公元1208年到1224年的南宋宁宗嘉定年间。正当三十六岁名扬天下之时,白玉蟾便归隐山林,像划过夜空的耀眼流星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没有人知道,他最终的归宿在哪里。
谜一般的传奇人生,总会引发猜谜式的意义解读和玄思。甚至连白玉蟾这个名号,也让人颇费思量。
清朝初年编修的《浙江通志》上说,由本名葛长庚改为白玉蟾,是因为他的母亲从其出生地琼州,改嫁到雷州半岛的白姓人家,于是改姓白。这个说法似乎可信,因为它以一个生活化的故事为依托,所以看上去就像是真的。但这个说法的最初根据,是白玉蟾弟子彭耜所作的《白玉蟾传》,那里面只说到“父亡母改适”,并未指实改嫁到雷州白姓人家,至于“改姓名白玉蟾”,是师从内丹派南宗第四祖陈楠之后的事。这就让人产生疑问:从白玉蟾生活的南宋到清初,经历了将近五百年,五百年前的人是否改嫁到了雷州的白姓人家,五百年后的人如何方始知晓?
还有一种说法更离奇,据《少室山房笔丛正集》卷27引《江湖纪闻》说,“白玉蟾本姓葛,除去草头,以谢天地父母;除去勾曲,以谢兄弟妻子。以中曰字,加撇为姓”。这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浪漫解释,去掉葛字的上下部分以谢天地父母、兄弟妻子,意味着将由此获得精神自由,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但为什么偏偏是在曰字的上面加一撇姓白,而非在中间加一竖姓申之类?中间加一竖,或许还有个中正以行方的义理在,至于曰字头上加一撇,又将成何义理?对于浪漫的解释也许不必如此盘根问底,姑且置而不论也罢。
第三种说法同样也匪夷所思。南宋时曾流传一幅《梦蟾图》,图中的景象是,月光斜照着高高的山岩,岩石上有一物如蛤蟆形状,雪白色,旁边站立二道士,手持经卷。梦中人还在梦境中被告知,那只雪白色的蛤蟆,是“上界真人”。蛤蟆也就是蟾,于是,雪白色蛤蟆成了白玉蟾从天上下降到凡世的征兆,手持经卷的二道士,则是白玉蟾的两大弟子彭耜和留元长。
这最后一种说法,将白玉蟾说成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所以看上去比前两种说法还要可疑。但提出这个说法的诸葛琰,却是白玉蟾的诗文之友,而且是儒生,不是道士。诸葛琰站在儒生的立场上看,白玉蟾的才华学识、非凡智能,白玉蟾一生行事的种种奇异,都表明他不是尘世间的寻常人物,所以他更愿意相信,白玉蟾是带着另一个世界的智能来到人间的超人。
世上的事情有时候就这么奇怪,符合常识不一定是真的,违反常识也不一定就是假的。诸葛琰的说法违反常识,但它却可能最接近事情的真相。当然,此所谓真相,不是指白玉蟾当真从天上来,而是指白玉蟾的才华智能确实非凡,他取用“白玉蟾”这样的名号,也确实是出于谪仙下凡的信仰心态。
有资料表明,“白玉蟾”这个名号,是白玉蟾自取的,与神仙信仰有关,与宗族姓氏无关。如《图绘宝鉴》、《书史会要》、《绘事备考》等等,都说是“自号白玉蟾”。另据《日闻录》记载,白玉蟾还曾在自己的画像后题过辞,说是“这先生,神气清,玉之英,蟾之精,三光之明,万物之灵。大道无名,元亨利贞”。
自称为“玉之英,蟾之精”,态度上也许不算很谦虚,但确实表露出了白玉蟾的谪仙下凡心态。这种心态,既是对道教神仙信仰的确认,也是对自我心理的暗示,它使白玉蟾经常以一种在尘而出尘的胸襟,面对尘世间的纷扰,将世人放不开的名利得失,看得云淡风轻,因而获得心灵的自由。
在我们这些凡人的生活经验中,个人的聪明才智之所以不能够尽情地发挥出来,通常都是因为心灵受到名利得失的束缚,患得患失就必然束手束脚,顾虑重重就难免词不达意。于是,青少年时期曾经有过的聪明才智,成年后不但未见增长,反倒萎缩了,退化了,积累的经验越来越多,创造性的才智却越来越少,为人处世只好依靠经验,不敢放任自由的心灵去创造性地发挥,固有的聪明才智也就日渐消褪甚至泯灭。白玉蟾将患得患失的世俗通病丢到一边,让自由的心灵在天地之间纵横驰骋,所以他拥有种种非凡的品质。从这个角度来看白玉蟾的才华智能,可以说确实来自另一个世界。不过,那不是高悬在苍穹之上的神仙世界,而是与尘世拘束相反的、自由的心灵世界。由此解读“自号白玉蟾”,不正是以信仰形式袒露其心灵自由的标志么?
白玉蟾还用过许多名号,作为诗文的题署或落款,比较常见的两种是海琼子和神霄散吏。
自称神霄散吏,也是表达其道教信仰的一种方式,通常在举行道教的上章仪式时用到。在道教史上,白玉蟾是继北宋王文卿之后,行使道教神霄派雷法的代表人物,他不仅长期练习这种法术,而且将法术上升到理论的层面去思考,使之脱离巫术的固陋,升华为精神专一的身心修持。这是一项改造旧文化,化腐朽为神奇的事业,按说应该严肃对待的。但有趣的是,虽然白玉蟾在这项事业上取得了很好的成绩,但并不曾淹没他的自由精神,即使在神仙世界里,他也自称为“散吏”,也就是个方便行事,不必事事请示汇报、一切照章办理的意思。或许,在白玉蟾的心目中,尘俗世界固然需要心灵的自由,神仙世界同样也需要心灵自由。没有这样的自由,作神仙也殊无趣味,更遑论化腐朽为神奇的文化事业。
海琼子的名号,则表达出白玉蟾的乡恋情结,通常在与朋友的诗文唱和中用到,以表明作为一个人,他的生长之根究竟在哪里。若按籍贯论,他算是福建闽清人,有些文献的记载,就称之为“闽人”。但他的家庭,很早就从福建迁徙到海南,那还是他祖父在仕途奔波时候的事。因为他的祖父到海南出任教育官员,便在海南安居乐业了。他算是移民的第三代,不仅出生在海南,而且在海南接受教育,接受环境的熏陶,所以就作为一个人来说,他是“海琼子”,是这方水土所养育出的生命精灵。在当时,海南还只能算是文化上的边远地区,而福建则在两宋时人才辈出,文化高度发达,作为“闽人”,会让人获得文化上的自豪感。但即便如此,白玉蟾也丝毫不掩饰其乡恋情结。只是,这一分乡恋情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够解得开,恐怕连白玉蟾自己也不知道。
二、艺苑奇葩
心灵的自由,造就了白玉蟾对于艺术的敏锐感受力,也激发出他在艺术上的创造力。无论诗文还是书画,白玉蟾都达到很高的艺术造诣。名山胜景,若能得白玉蟾的诗文记叙,便顿时生色增辉;孤章片纸,若出于白玉蟾的神来之笔,就有人用心珍藏。在当时的艺苑里,白玉蟾是一股清新的风,蓦然从南海飘来,虽然只是稍作停留,但让人文荟萃的江南社会,同时也让长期浸淫在人文熏陶中的江南才子们,精神为之一振。
最初离开海南故乡的时候,白玉蟾年仅十二岁。他是作为天才少年被推荐到京城去的,参加“神童科”考试。大概因为他来自海南,而海南黎族的纺织技术当时领先,所以考官以“织机”为题,令其赋诗。这种题目,具体而微,创作发挥的空间极其有限。但既然是天纵其英才,就注定了白玉蟾不接受逼仄题目的束缚,他也不需要审题,揣摩考官的意图,他只是不假思索地随即吟道:“山河大地作织机,百花如锦柳如丝。虚空白处做一匹,日月双梭天外飞。”这是将天地造化万物当成织布机了,表现出何等丰富的想象力!按照中国古代品评诗文的通常标准,诗文的高下不仅仅在于主题、立意、修辞等等,还要看诗文的气象,也就是表现在诗文中的精神气质和境界。若以诗文的气象论,恐怕再苛刻的考官也不得不承认,白玉蟾必定非池中物,迟早是要腾飞的。而据《武夷集》载录这首诗的题注,出题的考官竟然是韩郡王,即南宋一代抗金名将韩世忠。如果这条资料真实可信,那么不难想象,诗人白玉蟾与名将韩世忠,当有会心一笑。
然而,白玉蟾终究未能以科举博得一分半节功名。虽然在他幼年的海南生活中,就已经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九岁时能背诵包括《周易》、《尚书》、《诗经》、《春秋》等等在内的儒家九经;下笔则文不加点,动辄数千言,出口成章。但他既未以卓越的才华登上进士榜,也未以渊博的学问登上明经榜。他只是在科场上留下这首诗,让后人依稀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位天才少年,像粼光一样闪现过,为沉闷的科场凭添一段佳话。《全闽诗话》收录这首诗,并叙述白玉蟾随口吟诗的情景,既作为才思敏捷的范例,作为科场上的一段佳话,也藉以表达将白玉蟾作为“闽人”时,使更多的“闽人”都获得的骄傲和自豪。
现在已无从知晓,科场上的失利,对于白玉蟾来说究竟算不算是人生的一种挫折,他是否愤懑过,是否有过怀才不遇的感慨?爱慕其才华的同时代人,曾经做出这样的推测,“琼山先生以妙龄赴高科,读书种子,宿世培植,根气已绝常人百倍矣。以其所学,肆而为文,登金上玉,直余事耳。”(《琼管真人集附录·庐山集序》,《重刊道藏辑要》娄集)按照这样的推测,白玉蟾是有理由感到怀才不遇的。但白玉蟾逍遥一世之上的自由精神,又决定了他会将科场上的得失,真正看作尘垢秕糠,略不挂怀。所以,白玉蟾经历科场的真实感受,现在已不可得而知,从他的诗文里,我们也看不到他对于那些云烟往事的追忆。我们只知道,科场上的失利,既未湮灭白玉蟾的非凡才华,也未改变他的文化追求。在随后的岁月里,他像个文化游侠,足迹踏遍了江南的名山大川、都城边邑,有时候访学论道,更多的时候则以文会友。
人们评论白玉蟾的才华,多好用“文思汪洋”一类的词汇。据说,他随身从不带书本,但文章中或引经据典,或直抒胸臆,总能做到运用自如,对于包括儒释道三教在内的各种文史知识的掌握,能达到一意圆融的境界。如他的弟子留元长就曾回忆说:“三教之书,靡所不究,每与客语,觉其典故若泉涌然,若当世饱学者未能也。”(《海琼问道集序》)寻常诗友以诗相赠,也赞誉他“莫笑琼山僻一隅,有人饱读世间书”。当然,南宋是宋明儒学复兴运动的辉煌时代,曾涌现出朱熹、陆九渊等一大批硕学鸿儒,在那样的时代里,无人能以学识独步天下,白玉蟾也不例外。但对于白玉蟾来说,深厚的知识积累和良好的学术素养,只能被用来培护其固有的兰心蕙质,绝不能被用来充塞其敏慧的心灵,所以与那些硕学鸿儒比较起来,他更表现出以才士命世的风采。所作诗文,也绝少是古人言论之注疏,绝大多数,都从胸臆间自然流出,“如元气浑沦太虚中,随物赋形,无一点剪刻痕,而曲尽其妙”(同上《庐山集序》。随物赋形原作随物赋春,当为镂刻之误)。“随物赋形”是苏辙评议苏轼文章的用语,借用来评议白玉蟾的诗文,应该说很恰当,因为他们不仅都具有以才士命世的风采,而且同样都才华横溢。
明朝学者胡应麟,曾为道教排列出一个人物表,有幸登上这个表的,都是道教史上博学而且长于著述的历代宗师,白玉蟾为其中之一。其实,若就著作之丰赡、文采之典雅而言,白玉蟾不仅是这个表上的应有人物,还应该算是其中很杰出的一个。在以文会友的十余年生涯里,白玉蟾创作出大量的诗文,歌咏山水,记叙故实,他的足迹踏遍了南宋所管辖的半个天下,他的文章也就写满了这半个天下。早在他濡墨挥毫,且行且吟的同时,那些热爱其才情的追随者们,便将他的诗文收集起来,如《琼管集》、《上清集》、《玉隆集》、《武夷集》、《庐山集》等。这些诗文集被追随者相互传抄,有些还镂板印刷,以便让更多的文坛精英们,欣赏他的才华,分享他的感受。
欣赏白玉蟾才华的文人们,将他的诗文风格概括为四个字,叫做“绮错澜翻”。确实,白玉蟾的很多诗文作品,不但修辞典雅华丽,而且结构上才思纵恣,仪态万方,用“绮错澜翻”来形容,很贴切,很到位。从文学评论的角度看,系统品评白玉蟾的诗文,也许需要作一篇专论性的大文章,但从欣赏其非凡才华的角度看,这样的文章也许就最好别去写它,因为白玉蟾的诗文亦庄亦谐,不可方物,任何评论,都可能斫伤其元气淋漓般的完美,所以倒不如让读者直接进入其诗文的艺术世界,看他如何将五言古诗写得浑朴而厚实,如何将七言律诗写得灵透而飘逸,如何将歌谣写得通俗而流畅;再读读他的赋,也试试我们的鉴赏能力,看看我们能否将他的文赋与六朝文赋分开,读读他写的那些传赞,看看他是否有“通古今之变”的史学家才识。确实,仅仅将白玉蟾作为一个文人来看,他的才能令人赞叹,也让人惊奇。
诗文创作还只是展现白玉蟾才华的一个方面,他的书法也同样达到很高的造诣。明朝人唐顺之的《史纂左编》,曾这样评论白玉蟾的书法,“大字草书,视之若龙蛇飞动,兼善篆隶。”清康熙皇帝的《御定佩文斋书画谱》,也谈到白玉蟾的草书,说是“有龙翔凤翥之势”。无论“若龙蛇飞动”,还是“龙翔凤翥”,都说明白玉蟾的草书流转升腾,观赏者能从中感受到活泼泼的生命,其流转升腾之势,似龙之飞,凤之舞,将要脱尘俗而凌九霄。元代隐士黄玠,还专门写过一首诗,赞赏白玉蟾的书法,“仙人白玉蟾,题诗留素壁。笔势来翩翩,深不可测。将飞蛟龙影,或是风雨迹”(《弁山小隐吟录》卷1)。这首诗的描述,也是说白玉蟾的书法有流转升腾之势,与前两种说法可以相互印证。《宋元宝翰》收录宋元两代的书法精品,其中的第十三幅,就是白玉蟾的草书四言诗。作为书法艺术的一种变体,道教有符书,而白玉蟾的符书同样也很精妙。据载,湖南祁阳县祁山紫清观,旧藏有白玉蟾的符书,“玄妙淳古,莫测其运笔起止之迹”(《图书编》卷63)。
善画梅竹及人物像,是展现白玉蟾才艺的又一个侧面。他曾在湖北鄂州城隍庙的墙壁上留下一幅画,画的主题是林竹,以道教内丹派南宗祖师张伯端等人物配之,“观者无不叹异,画之传世者”(《绘事备考》卷6)。白玉蟾的传世画作,据《式古堂书画汇考》记载,有《修篁映水图》、《竹石来禽图》、《墨梅图》等十六幅。其余散落人间的,就不知其几了。
三、玄门宗师
某些历史事件的偶然巧合,会让人产生神秘感,似乎在历史表像的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有意无意地制造着人世间的悲喜剧,让芸芸众生慨叹、无奈。道教内丹派的南北二宗,就出现过这样的偶然巧合。
内丹派的南北二宗,都主张通过自身的精气神修炼,以实现健康长生。这一套养生方法,渊源于远古时代的养精炼气术,经过东汉《周易参同契》的理论升华,将“道”与“术”结合起来,自成为理论有体系、操作有次序的完整学说,唐宋以后道教的发展,便以这套学说为主脉。按照道教教内的说法,内丹学虽然有很古远的传授,但它在人世间的系统传播,却是从神仙钟离权和吕洞宾开始的,所以内丹学的教内名称,叫做“钟吕金丹道”。北宋以前,钟吕金丹道在道教内部传授,也在社会上传播,已经出现不同的流派,但还未形成以教团组织为表征的宗派。北宋以后,由于南宋政权和金政权分别占据中国的南方和北方,政权对峙,文化也相对阻隔,于是钟吕金丹道在南北方各自发展,形成南北二宗。
北宗即全真派,是元明以来道教的两大派别之一。全真派创始于王重阳,但取得大规模的发展,却是王重阳弟子丘处机掌教时候的事。丘处机也是道教内文才富赡的一代宗师,诗词俱佳,亦善翰墨,风格虽与白玉蟾不同,但艺术成就可相媲美。在当时的北部中国,丘处机也以其高尚品德及文化素养,扩大了全真教派的社会影响。但丘处机最终使全真教达到鼎盛之势,却得益于一大历史机缘。
公元1222年,丘处机为劝阻成吉思汗征伐杀戮,以七十余岁的高龄,应成吉思汗之请,从山东远赴西域大雪山,见成吉思汗,劝勉他取天下要以敬天爱民为本,而杀戮将会制造新的仇恨,所以要图谋当时被金政权所占领的北部中国,应当建立过渡性的政府,不必用屠刀将耕田变为牧场。这样的劝勉,当然包含着浓郁的宗教情怀,但同时也具有现实的理性精神,它在某种程度上被成吉思汗所接受,至少不是一件让人大感意外的事。丘处机因此获得成吉思汗的特殊尊敬,全真教派也由此获得免除赋税等特殊照顾,使全真教派进入第一次大发展时期。与此同时,北部中国的老百姓,也因为丘处机“一言止杀”的功德,对全真教产生真切的情感认同,使全真教在金元散乱之际,能够有效地整合社会、重建社会生活最基本的人伦秩序。全真教亦即内丹北宗,因此取得大规模发展,其声势之隆盛,被当时学者形容为“鼓动海岳”。
同样是在公元1222年,白玉蟾来到南宋都城临安,“伏阙言天下事”,也就是分析当时由宋金元三种力量所构成的天下形势,为南宋朝廷出谋划策。但他所遭到的待遇,却是“阻不得达”(彭耜《白玉蟾传》)。出面阻挡白玉蟾晋见的人,可能是照章办事的官僚吏员,也可能是侍宠骄吝的宫廷内宦,不论是哪一种人,总之都足以横亘在白玉蟾与最高决策层之间,所以阻挡很容易就获得成功,没有给白玉蟾留下任何陈述其策略的机会。若干年后,白玉蟾隐遁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再若干年后,南宋政权被蒙元推翻。
际遇不同,对于人生来说也许是重要的,也许是无关紧要的,这取决于不同人的不同人生态度,但对于人生事业来说,际遇却往往是决定事业成败、事功大小的核心因素。南宗未能像北宗那样取得“鼓动海岳”的鼎盛之势,未能像北宗那样,在散乱之世发挥整合社会、重建人伦秩序的应有作用,应该说,与丘处机和白玉蟾的不同遭遇,有着直接的关系。
但南宗毕竟被开创出来了,而真正的开创者,其实是第五祖白玉蟾。按照南宗的传承谱系,其初祖是北宋时人张伯端,以下依次为石泰、薛道光、陈楠、白玉蟾。据称,张伯端的内丹修炼法得自刘海蟾,刘海蟾则因吕洞宾的点化而得道,这是南宗与钟吕金丹道的渊源脉络。张伯端当然是内丹学的大宗师,其所着《悟真篇》,对内丹学的发展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是内丹学经典中的经典。但张伯端毕生游宦,并不曾开宗立派。以下自石泰传至白玉蟾,都是单传私授,直到白玉蟾挟其所学以云游四方时,始有卓然自立一宗派的气象,而石泰、薛道光、陈楠,都可以说是师因弟子而显。甚至,连石泰的《还源篇》,陈楠的《翠虚篇》等内丹著作,都被稍后不久的俞琰怀疑为出于白玉蟾之手,因为这两篇著作的“文词格调”,与白玉蟾的诗文如出一辙。(见《席上腐谈》卷下)提出这个怀疑的俞琰,曾广泛收集各家各派的炼丹歌诀,编成《通玄广见录》一百卷,对于内丹诗歌口诀,应该说具有很强的鉴别力,由他提出的怀疑即使不十分可靠,至少也说明一点,即在白玉蟾身后不久或者还在隐居时,内丹学中的行家就意识到,所谓南宗云云,其实是白玉蟾先生的杰作。
当然,俞琰的怀疑还需要更翔实的考证,这个麻烦不妨留给博学通古的专家们去解决。至于本文,可以讨论另外一个更有趣的问题:白玉蟾在宋金对峙、塞外蒙元大军的铁蹄也已依稀可闻的时代里,不追求苟全性命于乱世,满足于个人的修炼,而要开创内丹派南宗,其宗旨或意图究竟是什么?
留元长回忆白玉蟾之为人,曾说:“观其济世利人之念,汲汲也。彻夜烧烛以坐,镇日拍栏以歌。”(《海琼问道集序》)这是白玉蟾生活中鲜为人知的另一面,虽然只有留元长等追随左右的人才能够感受得到,但它可能比寻常眼目所看到的白玉蟾更真实,也更接近其灵魂深处。寻常眼目中的白玉蟾,或吟风弄月,或弹铗抚琴,或舞文弄墨,总不离游戏风尘的才子做派;而在留元长的感受中,彻夜静坐也好,栏杆拍遍以歌咏也罢,其实都流露出内心深处的忧患,用白玉蟾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有不可释然者寓之于酒,而又不能超超然者形之于诗”(《蛰仙庵序》)。这种忧患出于“济世利人之念”,是宗教家的情怀,也是哲人的幽思。这样的情怀和幽思,可能是促使白玉蟾“伏阙言天下事”的动因,也是他开创内丹派南宗的动因。
关于家国天下,白玉蟾不曾说出些豪言壮语;面对当时的天下形势,白玉蟾究竟有什么样的策略,也因为没有机会说出来,无从推测。但我们知道,白玉蟾踏遍南宋江山的十余年游历,与那些玩赏山水的文人墨客迥然不同,与王公贵胄们锦衣玉食的恣意遨游更加不同,他在品藻山水、平章风月的同时,更关注不同地域的文化,留意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所以白玉蟾的游历,是心有所系的文化之旅,是坚毅而行的求道之旅。
白玉蟾的游历备涉艰辛:“初别家山辞骨肉,腰下有钱三百足。思量寻思访道难,今夜不知何处宿”(《云游歌》)。这是离家出游的最初情形,对未知的前程尽管有些忧虑,生存毕竟还不算是一个很大的危机。然而,三百大钱甚至经不起最节俭的旅途花费,不久,白玉蟾就只好典卖衣裳等生活必需品,聊以维持生存。典卖后的日子,还能让白玉蟾寄宿江边孤馆,虽说是荒郊为路,昏鸦为伴,仍然不妨碍他蹀躞而前。而当典卖所得也一无剩余时,他就只能忍受“荒郊一夜梧桐雨”了,没有斗笠,没有蓑衣,沿途乞讨,还要忍受种种怀疑的目光,就像当真形迹可疑的人那样,遮颜过市。
旅途的艰辛,不曾阻挡住白玉蟾求索的脚步,他以餐风露宿所实现的游历之广,也可见于《云游歌》,“江之东西湖南北,浙之左右接西蜀,广闽淮海数万里”。据此自述,白玉蟾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南宋治下的每一个区域。而从后来各地的方志看,其自述的足迹所到之处,几乎可以一一证实,并非浪漫的诗人“神游”。他确实到过四川,并且在成都青羊宫留下手书碑石,“字径半尺”,此事见于《蜀中广记》记载。至于两湖闽广、浙江江西,则关于白玉蟾曾经驻鹤的记载,比比皆是。湖南零陵县(今永州)的花月楼,祁阳县的祁山,皆因白玉蟾曾经登临赋诗,被《湖广通志》载为本地掌故;浙江钱塘县的三一庵,据《西湖志纂》记载,是白玉蟾的修真之所;永嘉县的巽吉山,《浙江通志》记载白玉蟾曾经驻鹤;广东长宁县的岳城山,据《广东通志》记载,是白玉蟾炼丹之所;福建崇安县的止止庵,据《福建通志》记载,是白玉蟾栖息之地。而江西,则正如虞集在谈到白玉蟾行踪时所说,“江右遗墨尤多”(《道法会元》卷108《景霄雷书后序》),是白玉蟾求道之旅的魂牵梦萦之地。据《江西通志》记载,含山县祷应山、丰城县始丰山、南昌府白仙岭、安福县武功山等等,到处都有白玉蟾云游的踪迹。
旅途既是如此艰辛,游历却又如此之广,若非出于求道信念之坚毅,谁还能做出其它的更好解释?至于白玉蟾所求索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道”,恐怕就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了。
从白玉蟾的诗文来看,道家道教之“道”,是他的本位立场,但对儒释二家之说,也不存门户歧见。他曾作《朱文公像赞》,表达出对儒学大师朱熹的真诚敬仰;也曾作《寒松序》,推许禅僧寒松的禅学境界。对于白玉蟾来说,儒释道三教都是“道”的载体,是求道悟道的门径,就三教殊途同归于“道”而言,是没有高下深浅之分的,而分出高下深浅的,只是求道者个人境界不同。
当然,作为道教内丹派南宗的开创者,白玉蟾的道教本位立场也是明确的。这个本位立场,不是在言辞间受到特别的强调,而是在行止中体现为他的精神追求。也正是这样的追求,注定江西要成为白玉蟾游历的魂牵梦萦之地。
对道教有所研究的人可能都知道,南宋时,江西是嗣汉天师道派、灵宝派、净明派、神霄派等道教大宗派的聚居地。嗣汉天师道在龙虎山,灵宝派在合皂山,净明派在西山,神霄派的传衍在王文卿故乡南丰一带,庐山仙人洞,也相传是钟离权、吕洞宾传法论道之所。对于这些道教宗坛,白玉蟾不仅一一参访,而且再访、三访,这些事迹,是研究道教的专家们大抵都了解的。专家们可能不曾注意的是,白玉蟾参访这些宗坛所完成的著述,包含着整合道教文化的深深用意,绝非游艺于文章或偶然的有感而发。
《赞历代天师》是白玉蟾为嗣汉天师道所作的赞词,从第一代天师张道陵,至三十二代天师张守真,都以标题称述历代天师的名讳、字号,以七言绝句表彰其功德、神迹。词章虽然简洁,但在现存的文献中,它却是叙录历代天师传承谱系的最早资料,与明初第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编纂的《汉天师世家》相比较,除第四代天师的名号互异之外,其余大致吻合。当然,这个传承谱系应该出自张天师本族,白玉蟾不会是首次叙录者,但他以教友的身份将谱系形诸文字,就意味着对传承谱系的认同和尊重,而表彰历代天师的功德、神迹,则表达出他对嗣汉天师道教义的理解,同时也表达出他对嗣汉天师道未来发展的期待。
合皂山道教自两宋之际兴起,以继承六朝道教灵宝派立宗,但合皂山道教多行符咒法术,与六朝灵宝派特重经典科教,实相去有间。白玉蟾参访合皂山时,应其掌教之请,为作《合皂山崇真宫昊天殿记》、《心远堂记》、《牧斋记》等文。在这些文章中,白玉蟾所表达出的殷殷期许,是“师老庄,友张许之与梅葛,而与陶渊明相领会于形影之外”,也就是希望合皂山的道友们以老子庄子为师,以张陵、许逊、梅福、葛玄等道教宗师为友,怡情于自然,体会陶渊明田园诗般的情趣,从而提高文化品味、追求道教的真精神。
西山玉隆万寿宫是净明派的宗坛,倡导“忠孝神仙”,也就是将神仙信仰与人间伦理结合起来。也许是因为这一派的宗旨与白玉蟾的追求最相契合,所以他不惜笔墨,为净明派写下大量文字。除各种记叙性的诗文之外,他还为净明派的祖师许逊写出长篇传记,并撰写《逍遥山群仙传》、《诸仙传》,将净明派所信奉的十二真君等,叙述为一个完整的传承系统。放在道教史上看,白玉蟾所撰写的这些传记,同样也是净明派最早、最系统的传承谱系,它对元代刘玉中兴净明道派,实有先导之功。
经白玉蟾着文立论的上述各道派,在元以后逐渐像百川归海一样,融合为一个大道派,即正一派,与全真派相映成趣,构成围绕着永恒之道流转互动的双子星座,这就是从元明到当代的道教整体格局。而百川归海式的正一派融合,既不是在政府的行政干预下实现的,也不是由某位大师的感召一蹴而就的,它经历了道教自身文化整合的渐进过程,其中就包括白玉蟾作为先行者的不倦探索。
从某种意义上说,白玉蟾为这些道派着文立论,本身就是对它们的文化解读。正如文本解读一样,不同的文本会产生不同的解读效果,但解读者的主体立场、视角却是一以贯之的。嗣汉天师道派、净明派、灵宝派等,在文化上都各有特色,白玉蟾对它们的解读,因其文化特色而变换绪论方式,或殷殷相期,或微言讽咏,或代为梳理历史传承,或侧面呼应宗派教义,形式虽各种各样,但白玉蟾自身的立场、视角却一以贯之。这个一以贯之的立场,就是白玉蟾开创内丹派南宗的宗旨,是白玉蟾试图对各道派进行文化整合的立足点。
白玉蟾曾写过一封不可能发出的信,因为在他写这封信时,收信人张伯端早已羽化。但时间的鸿沟,丝毫也不能阻隔他对张伯端的情感寄托,不妨碍他向张伯端陈述自己开创南宗的立场。信中说:
会万化而归一道,则天下皆自化,而万物皆自如也;会百为而归一心,则圣人自无为而百为自无着也;推此心而与道合,此心即道也;体此道而与心会,此道即心也。道融于心,心融于道也。心外无别道,道外无别物也。所以天地本未尝乾坤,而万物自乾坤耳;日月本未尝坎离,而万物自坎离耳。(《修真十书》卷六《杂着·指玄篇·谢张紫阳书》)
所谓“万化”,既是万物的大化流行,也是人文的开化养育。“万化”千姿百态,所以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世界如此绚丽,如此斑斓。但绚丽斑斓的世间万物,又总是被千丝万缕地联系在一起,哪怕是最美丽的花朵,也只能开放在不那么美丽的枝干上,不能遗世而独立。所以世间万物,是被普遍的联系性融合在一起的。能够融合万物的,必然是超越于万物之上的某种存在,不是万物之中的某物。那种存在,自古以来就被命名为“道”。所以说,“万化”可以会通,不同道派的教义可以融合,就像世间万物可以融合一样。而融合不同道派的最终归宿,对于道教来说是复返于最初本元的“道”,是沿流以溯源,重归于维持道教生生不息的源泉活水。
“道”既然能够融合万物,是比世间万物都更高的存在,那么,它就必然与世间万物都不相类似,不像世间万物相互影响、相互干预那样,用影响、干预的方式去影响、干预万物。所以“会万化而归于一道”的结果,不是对“万化”进行统治、控制,泯灭“万化”之物的个性,剥夺“万化”之物的自由,而是唤醒被“万化”之物在自我发展中逐渐遗忘的“道”,使“万化”之物自觉地意识到自身与外界的联系,意识到有一个更高的存在将自己与万物融合在一起,从而超越个体之我的局限性。这样的唤醒,这样的意识,就是“推此心而与道合”。
只要唤醒沉睡在我们潜意识之中的“道”,那么人人都能够达到“推此心而与道合”的境界。站在这个境界上来看待天地日月,我们将发现一个不可移易的真理,天覆地载、日月斡旋以化育万物的造化机能,潜移默运在每一个个体生命之中。如果说个体生命必须依赖乾坤所代表的天地定位以生存,必须依赖坎离所代表的日月交感以传衍,那么在“推此心而与道合”之后,这种生存和传衍的机能,可以在个体生命之内找到,在个体之我中重新发现无限和永恒。即如白玉蟾在后文中所说,“父母未生以前,尽有无穷活路;身心不动以后,复有无极真机”。这可能就是中国哲学的智能艺术,它让人感悟到当下即是永恒;而找到这样的“活路”或者“真机”,就是白玉蟾开创内丹派南宗的宗旨,也是他对各道派进行文化整合的立足点。
四.魂牵故里
十余年的求道之旅,对许多人来说都只是漫漫旅途的一个阶段,有些人同样求索过,但十余年毕竟短暂,只能略窥门墙。作为虔诚的宗教徒,白玉蟾坚毅以求道的精神是感人的,但在儒释道三教的历史上,同样坚毅的人并不鲜见,只是,能够媲美于白玉蟾,在十余年的时间里取得如此辉煌的文化成就者,虽然不敢说绝无,至少也可以说极少。至于在海南的历史上,像独行侠一样只身奔赴大陆,并且对中国文化产生深远影响的,白玉蟾无疑算是第一人。他不仅在当时就拥有众多的追随者,毋须自谋扩充门庭,以致那些自以为颇有社会地位的官绅们,“虽敬慕之者不可得”(留元长《海琼问道集序》),而且在后来数百年的历史中,他始终是一个令人悠然神往的传奇,常常被谈论中国文化的人提起。
就个人才华而言,白玉蟾称得上是海南人为中国文化创造出的一个奇迹。但令人不解的是,这样一个才华横溢而且神思通透的英灵人物,竟然在三十六岁时就从尘俗的视野中消逝得无影无踪,那是公元1231年,亦即宋理宗绍定四年冬天的事。或许,他当时想起了孔夫子的慨叹,“朝闻道,夕死可矣”,因此去而上仙?但研究白玉蟾的学者们发现,他的一些文章是在晚年写成的,所以很难相信,他会在孔夫子的慨叹声后面,画上自己的人生句号。又或许,白玉蟾不是离开了这个尘世,而是避开了这个尘世?但何方山水曾依偎他最后的身影?研究白玉蟾的专家学者无人知晓。试图追踪他最后身影的人,往往都会陷入迷思,跌落到一个千古之谜中。
“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俗话之所以能够流传开来,往往是因为它有道理。研究白玉蟾的专家学者,大概很少有人为解此谜团走万里路,专程到海南来考察,虽然大家都知道白玉蟾是海南人。笔者从事相关专业研究的时间,比白玉蟾的求道之旅还要长,算是学者中的一人,将白玉蟾的最后归宿作为一个学术问题,关注的时间很长,烦恼的时间也很长。在长期关注却找不到合情合理的答案之后,笔者像许多人处理类似问题时那样,将谜团与烦恼一起束之高阁。然而,有朋友自海南不期而至,兀然告知,在海南发现了白玉蟾的升仙崖。于是,那个被尘封已久的谜团再次浮现出来,让人难安。而热心的朋友毕竟热心,便相约次日启程,一探究竟。
升仙崖在定安县一座叫做“文笔峰”的山顶上。山不很高,也不甚险,既没有北国山岳的雄奇峻拔,又不见南国峰峦的参差叠嶂,只需大约半个多小时的脚程,就能从山下登上峰顶。在峰顶一块状若腾空的巨石之侧,有两只很大的脚印,踏上脚印以俯瞰,发现山的这一侧竟如此陡峭,顿时便生出些凌虚而御风的感觉,坦坦然,飘飘然。但当朋友告诉我说,这两只脚印,相传就是白玉蟾登踏以飞升的印痕时,便不禁莞尔了。遥想当年,雄视寰宇的汉武帝为像传说中的黄帝那样,登泰山封禅而升仙,派遣使者四出寻访神仙,并大建楼阁以期待神仙临幸,朝野为此着实忙碌了一阵。终于,有人在山东的东莱找到很大的脚印,据称是神仙路过时留下的,虽说形状有些古怪,“类禽兽云”(《史记·封禅书》),但汉武帝不能再等了,于是决定登泰山封禅,朝野又着实忙碌了一阵。假使汉武帝的使臣们早登此峰,找到这一双形状俨然的“大足迹”,岂不是解决了汉武帝的大问题?
汉武帝苦苦寻求的东西,我们却得之于不经意之间,是否应该庆幸?能够解决汉武帝大问题的“大足迹”,却解决不了我们的小问题,是否应该惆怅?我不知道。既然已登临此山,且有性情之友倚松卧石以阔谈,又何不遇景且流连,何必将怀古幽思化作功利奢求?
朋友不从事相关专业的研究,但由于他钟情文笔峰的时日已久,熟知文笔峰的各种掌故和传说,所以能娓娓道来。至于道教,朋友虽然也所知不少,但终究不是专业出身,所以听他说话,我心底下很从容。然而未曾想到,正是这一番娓娓道来,很快就搅乱我心底的从容,让我生发出好一顿“绮错澜翻”。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是应该怀疑文笔峰的传说,还是应该怀疑我自己的专业判断。
朋友说,文笔峰的地质构造很奇特。方圆百里之内,此峰一柱擎天,无挂搭,无匹偶;而且,文笔峰是水成岩,遥指东南西北,有乌盖岭、龙门岭、金鸡岭、旧州岭,皆火成岩,山下周遭亦火成岩,独此峰水在火上,所以山上的岩石呈灰黑色,而山下的岩石呈赭红色。耆旧相传,当年白真人玩赏此山奇异,感悟水火既济的炼丹道理,所以此山虽然不高,却有异常灵性。白真人因为这里的灵性而感悟,也为了这里的灵性而归隐。
朋友又说,峰顶上的那块平台,是白真人“礼斗台”遗址。白真人在台上瞻星拜斗,能挥动五雷,扶正祛邪。如若不信,可等雨季再来,那时山上滚雷大作,莫要惊悸才好。
朋友还说了许多此山与道教的关联,但我已经诧异得不知如何应对了。道教内丹派南宗的“核心机密”,正在“坎离既济”一句。坎卦为水,居北方,配黑色;离卦为火,居南方,配红色。就南宗丹法而言,坎卦所表示的水,也就是肾中元精;离卦所表示的火,也就是心中元神。由离下坎上所构成的既济卦,在南宗丹法中正是精气神融会周流的象征,即所谓“三花聚顶”。白玉蟾《酹江月》词所咏唱的,正是这一套丹法:
因看斗柄,运周天,顿悟神仙妙诀。一点真阳生坎位,点却离宫之缺。造物无声,水中起火,妙在虚危穴。今年冬至,梅花依旧凝雪。 先圣此日闭关,不通来往,皆为群生设。物物含生育意,正在子初亥末。自古乾坤,这些离坎,日日无休歇。如今识破,金乌飞入蟾窟。
这阕词的意思,与朋友所叙述的文笔峰掌故,竟是如此吻合,就让人感觉到真若可疑,幻亦可疑了。词中说,遥望北斗星斗柄的指向变化,可以顿悟修炼成神仙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抽取坎卦中的一阳爻,填补离卦中的一阴爻,亦即“水中起火”,从而调控自身阴阳的运转周流,像天地斡旋、日月轮转一样,生生不息。可以说,南宗丹法的基本理论,全部都被概括在这阕词里了。按照南宗的丹法理论,人身自是一天地,是与自然大宇宙同理的小宇宙;人之有心肾,犹天地间之有日月。天地以北斗星为枢轴,旋转不息,日月在天地间交感互动,传阴布阳,这是天地日月永存不灭并且造化万物的道理。天地日月造化万物是周期性的,一年是一周期,一日也是一周期。在一个周期内,阴与阳此消彼长,所以生生不息的造化,是由阴阳互动促成的。阴阳消长的周期性,就一年而言,冬至时阴极而阳生,就一日而言,半夜子时阴极而阳生,都是一个旧周期的终结,也是一个新周期的开始。
文笔峰当真是白玉蟾的最后归隐之地?朋友既然这么说,我又找不到很坚实的理由去怀疑,大概就只好宁信其有了。按理说,如果白玉蟾的最终归隐之地,在他曾经游历过的或者类似的大陆道教名山,那么,他就不可能从追随者的视野中真正消逝,若重归故乡海南,则大有这种可能,因为在当时,琼州海峡足以阻隔追随者的脚步,让追随者的视野一片渺茫。而且,白玉蟾的诗中,也曾流露出浓郁的乡恋情结,如《华阳吟》写道:“家在琼崖万里遥,此身来往似孤舟。夜来梦乘西风去,目断家山空泪流。”“海南一片水云天,望眼生花已十年。忽一二时回首处,西风夕照咽悲蝉。”这是白玉蟾在坚毅以求道的旅途中写的。既然求道时怀有如此浓郁的乡恋情结,那么得道后是否该一舒渴慕之情,选择归乡之路?有一个求道者先例,就是这样选择的。这个先例不是别人,正是白玉蟾的老师,南宗第四祖陈楠。据白玉蟾所作《翠虚陈真人得法记》,陈楠“家世为琼州人”,师事薛道光得传内丹修錬法,“丹道既成,复归桑梓”(《道法会元》卷108),也就是回到故乡琼州。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来看,陈楠选择重归故里,是明智的,甚至可以说是必然的。因为他游历大陆的目的,只是求道,既无意于功名,也不贪恋繁华,那么在求得修道方法之后,又有什么理由羁留在政局动荡的大陆,而不重归纯朴清静的故里海南?陈楠重归故里的事实,无疑有其充分的理由和动因。根据这样的理由和动因,既可以对陈楠重归故里的事实做出充分的解释,那么根据同样的理由和动因,是否可以对白玉蟾的最终归隐之处做出合理的推测呢?对于许多历史悬案,我们都找不到绝对准确的解答,只能找到合情合理的解释。而文笔峰作为白玉蟾的最终归隐之地,正是一种合情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