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202期八版)
那一场生死诀别,王弘诲终身难忘。那天,海瑞这样告诉他:“今之医国者,只一味甘草;处世者,只两字乡原。”
甘草,指的就是中药里的药引子甘草,这种药可有可无,吃了治不了什么病,可也吃不死人。乡原,也作乡愿,语出《论语》,指的是孔子所憎恶的一种人,此类人表面上为人厚道和善,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但实际上是与世同流合污的一类人,是表里不一的媚俗的小人。
海瑞这番话就是告诉王弘诲:现在治理国家的这帮人,有很多人是甘草和小人,不值一提。咱们要做就做浩气昂扬,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不要做甘草和乡原。
如果说,是李慎和李逊两位先生给王弘诲指导了未来之路,成了人生导师,那么海瑞就是王弘诲的官场楷模。而王弘诲从同乡人丘文庄公和海瑞身上,更是懂得了,他此生不仅像文庄公那样为天地著书立说,也要有海瑞公那样忠诚国家,勇而赴死之精魂。
在明朝官场,海瑞多年以来清廉守职,不与世同流合污,被诸多同僚所忌。甚至很多同僚更是瞧不起这个举人出身的南蛮之子,认为他清廉做官,不过是哗众取宠,徒争虚名罢了。
真是的这样吗?
海瑞自号刚锋,却一生不能入进士之门,面对科举考试,他可能有些认怂,但是在做官做事这份天底下最正统的事业上,他从没有向别人折腰低头。他倒是想以身相试,在明朝这个污浊的官场里,到底是我这个举人出身的人做官守格,还是你们那些进士出身的“甘草”和“乡原”尸位素餐。
这不是仅是一种志气,更是一种底气。
酒后,海瑞将家属托给王弘诲照顾,从容上书,向嘉靖皇帝呈上了一篇震耳欲聋的《治安疏》。
《治安疏》一文,不过寥寥数千字,然而这被喻为天下第一疏的奏文,却深深地震动了明朝官场,并激怒了在皇城西苑里以修仙为生的嘉靖皇帝。
在《治安疏》里,海瑞重点批判了嘉靖三宗罪:迷信巫术,生活奢侈,不理朝政。嘉奖皇帝读毕,狠狠地把奏书扔在地上,对左右说道:“快把他抓起来,不要让他跑掉了。”
宦官黄锦告诉嘉靖皇帝:“他是不会跑掉的。听说他上书之前,早买好官材,诀别妻子,遣散僮仆了。”
嘉靖皇帝听得一阵沉默,无话可说。他反复读了奏书,不禁叹息说道:“这个人可和比干相比,但朕不是商纣王。”
嘉靖皇帝是找台阶给自己下了,但仍然没放过海瑞,将之逮捕入狱。
明朝的刑罚,可谓古来未有之残酷。无论多大官员,入狱之后都得经受那折磨的杖刑。须不知,那些执行杖刑的锦衣卫,个个都是武功高手。如果没钱贿赂,他们可以把他打得屁股不留一丝痕迹,但体内却被打得五脏俱裂,如果有钱打点,尽管屁股被打烂,体内却完好无损,可留得一命。
海瑞是没那个打点的钱的,有也不会去打点。可想而知,他被折磨成个什么样?况且,海瑞在官场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他遭此大难,存活的概率是多么的缈茫。
但是,海瑞还是活了下来。而他活下来,是多亏了同乡人王弘诲的照护。
据区大论《赠太子少保南京礼部尚书忠铭王先生传》载:“(海瑞)比廷杖入诏狱,公(王弘诲)晨夕诣狱劳问,傅疮视药,调护甚有恩,忠介得不死。”
在那艰涩晦暗的岁月里,一个年轻强壮的灵魂和一颗伟大坚强的灵魂,就这样强悍有力地撞击在了一起,如一道劈天闪电,撕裂了明朝那虚伪无聊的官场,演绎了一段千古佳话。
在王弘诲的精心照料下,海瑞身体终得以恢复,侥幸活了下来。一个多月后,嘉靖皇帝崩。这说明海瑞出狱有望了。好心的提牢主事特意给海瑞准备了一顿好酒菜,等海瑞吃饱喝足,才告诉他陛下驾崩了。海瑞当时不敢相信,闻之欲绝,嚎啕大哭,吃的喝的全都吐了出来,一夜哭声不断,史称“忠绝”。
三
今天,在王弘诲故居定安县雷鸣镇龙梅村,仍然立有两块牌坊。一块叫“解元坊”,一块叫“太史坊”。“解元坊”是王弘诲二十岁那年参加乡试,考取广东第一名挣得的荣誉;“太史坊”则是王弘诲在翰林院庶吉士散馆花了十七年功夫,才赚得此名的。
那时,刚烈无畏的海瑞以“尸谏”一事震动天下,名扬四海。海瑞可是出名了,可王弘诲仍然默默无闻,沉寂无声。
从嘉靖四十四(1565年)到万历十年(1582)年,总共十七年,王弘诲基本都呆在翰林院挪窝不动。王弘诲可是二十四岁进官场的,转眼间就四十一岁了,这十七年间,他在翰林院散馆,只做一件事,修史。他前后参与了《世宗实录》和《穆宗实录》的编撰。
对于进士出身的王弘诲来说,入翰林院修史是个必修课,但决不是人生最重要之课。人生之事,终不能一头扎于故纸陈迹之中不能自拔,而应是乘时而起,为天下兴利除弊,了却儒家入世之梦。
于是,连王弘诲的门生区大伦都替老师打抱不平了,说王弘诲在翰林院散馆修史的这十七年,倍受打击,是压抑的十七年。区大伦还特别指出,王弘诲之所以出不了头,主要是张居正辅政期间,王弘诲做了两首诗《火树篇》和《春雪歌》讽刺张居正为政霸道,被对方怀恨在心而造成的。
事实证明,区大伦这个说法,实在过于牵强。
素有“神童”之称的张居正二十三岁考中进士,入翰林院。他的仕途之路也不平坦,曾经对嘉靖皇帝失望而以养病为借口,离开翰林回到故乡,后来又回翰林院,前后煎熬有十九年之久,等到嘉靖皇帝崩,他才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政治春天,入内阁,并成功升级,做了首辅。
张居正做首辅后,其子科举高第,时人非议不浅。王弘诲却做了一篇文章《贺张相公》力挺张居正。后来,张居正父亲张文明去世,张居正还特别请王弘诲写了神道碑铭。
试想一下,如果王弘诲和张居正关系紧张,人家怎么能够把丧父墓志铭这么重要的文章交给他写呢?
不过,区大伦替王弘诲鸣不平发牢骚也是可以理解的。张居正在翰林院十九年间抑郁不得志,那是因为他死死被嘉靖皇帝和严嵩父子压着,嘉靖皇帝一死,他才得以解脱,一飞冲天。那么,王弘诲十七年间,不得外放为官,跟当时权倾天下的张居正没半点关系?况且,跟王弘诲同年考上进士的也同是庶吉士的许国,赵焕等人,早已飞黄腾达,登上高位,而王弘诲还在史堆里翻滚不宁,这怎么不叫人心疑张居正呢?
这就叫人奇怪了,王弘诲跟张居正并不差,怎么就不能得到重用和提拔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