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光阴像一片轻扬的碎片,落在了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
古老森严的北京城里,嘉靖皇帝正在西苑里打坐养神。这时,一缕凌厉的光线,似利剑穿过窗棂的缝隙,落在嘉靖眉梢上,嘉靖眼皮不禁轻颤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久久呆住,一种莫名的恐惧隐隐而现。
这一年,北京宫城里发生了史上前所未闻的宫女暗杀皇帝的行为,史称“壬寅宫变”。
与此同时,遥远的南海奇甸,有人一身陋衣,焦头烂额,却屡屡驻足,深情北望中原。二十八岁的海瑞,被科举捆绑,不得不屈身抑志,暂居海岛,苦思冥想他的《平黎策》。
恰恰是,历史就在这奇特的一刻,交集了。嘉靖没有想到,这一年,遥遥万里外的海南岛上,有个叫海瑞的人,如云压旭日,渴望喷薄。而正是这强烈的济世冲动,对晚年的嘉靖极力冲击,以至让他气得七窍生烟,一命呜呼。而海瑞更没想到,多年以后他因那冲天一怒“尸谏”倍受牢狱之灾时,那个不惧狱吏喝斥,精心照料他的同乡年轻仔,正在迎着熹微晨光,降生于海岛上与他仅一江之隔的定安县。
在天色徐晓,红光映树的庭院里,王允升正手握卷书,闭目沉思。他在想些什么呢?天下之事,大不过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多少年来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梦想与渴望,总如风雨雷荡在胸,久久不平。然时光如马驹过隙,一晃多年,仍然一事无成,无不叫人唏嘘。
王允升睁眼望天,久久注目,不能释怀。
这时,后寝室接产婆声音传来:“生了,生了,是个带把子的。”
在此之前,妻子莫氏已替他过过两个男丁,所以生儿子对王允升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兴奋的事情。他轻轻推开门,妻子莫氏正安详地躺在床上,新生婴儿却在产婆手里啼哭不已。奇妙的事情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天上红光随着王允升推门入室的一刹那,奔涌进来,铺满一室。婴儿似乎被那天光异色惊呆了,停止了哭声,吮着手指安静地望着王允升。
据区大伦《赠太子少保南京礼部尚书忠铭王先生传》载:“公生而异光满室。”中国古代,多少帝王将相,无不在人生传记里为自己的诞生留下神奇一笔,如光武帝刘秀,隋文帝杨坚,明太祖朱元璋等,出生之时都是红光满室。而我以为,王弘诲并非想跟神话攀上一笔,他出生之时,异光应该是有的,但并不神秘。他的出生,应该是恰好碰上一个好天气。
王弘诲长兄王文铭,长他十岁,二兄王德铭,长他七岁。那满室异光,或许给了王允升灵感,他没有遵守族谱派别,循规蹈矩的给老三取王仁铭之类的名字,而是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叫王弘诲。
弘,大也,有光大意思;诲,说教也,有训导之意思。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又说,“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而王允升给老三取名王弘诲,是不是有弘道诲人,舍我其谁的意思呢?
冥冥之中,一切都是天意。纵观王弘诲之一生,正如其父所渴望的那样,弘道诲人,孜孜不倦。至少,在定安县这块土地上,王弘诲人如其名,完成了不朽之教育大功业。
九岁,王弘诲就试童子科,被琼州郡守李慎先生赏识,并屈尊陶冶培养,以“国士期之”。唐宋以降,在中原人士的眼里,海南岛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瘴气弥漫,民风不化,野蛮无礼的“鬼门关”和山旮旯。所以明朝很多官僚都不愿意到海南作官,他们宁愿污身自毁,也坚决不肯踏上孤岛一步。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出身的李慎,则偏不信这个邪。他顶天而起,怒声疾骂:“琼能缁人乎?人自缁耳!”
李慎的意思是说,琼岛难道真能抹黑人吗?不过是人自污罢了。
一语中的。
李慎被拜为琼州郡守后,大兴教育,无私化民。仅仅是化民是不够的,他还想在这里培养出一个国家级的优秀人才,让号称为“琼”的海南岛,真正冒起一块高洁无暇的国家宝玉,让那帮自污离去的官僚瞧瞧,琼州到底是不是像传说中的那么恐怖磨人。李慎很庆幸地找到了王弘诲这块好玉。从王弘诲九岁开始,李慎从未放松过对这个孩子的培养。他相信,并坚信,王弘诲将沐浴成树,顶天立地,撑起琼州府的半边天。
王弘诲十七岁,入县学读书。时恰逢洪西李逊先生受命督岭南诸道学政,王弘诲慕名前往,作文请李逊指教。有“非常儿”之称的李逊读了王弘诲的文章,当即昂天感叹:“南溟奇甸,后文庄百余年,而有子哉!”
南溟奇甸,是海南岛的雅称。文庄,指的是丘濬(1421~1495),谥号文庄,世称文庄公,琼山府城金花村人,明代著名政治家、理学家、史学家、经济学家和文学家。在海南岛文化史上,如果说名扬于天下的本土文化人,白玉蟾算第一人,丘濬可算是第二人。然而,因为白玉蟾长年行走江湖,飘忽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跟士林圈子相去甚远,所以后人仍然把海南第一才子的称号,送给了丘濬,号为“著绝”。
李逊认为,海南岛自丘濬之后,相隔百年,终于拔地而起王弘诲这样一个如丘濬般才华出众的人才。
到此,我们发现,王弘诲从一出生到参加乡试之前,总是受了诸多人生暗示。自文庄公走后的百年期间,海南岛无一人成天下之名,从郡府到民间,咱们都太需要有一人能鼓喝而起,为这个号称“琼”实则很穷的孤岛撑起一点门面。
海地苍茫,舍我其谁?
嘉靖四十年(1561年),王弘诲虚岁二十。这一年,他远赴广东参加乡试,并一举夺得了广东第一名。
只弱冠之年,就成就乡试“解元”之名,这是一件多么兴奋的事情。须不知,同乡海瑞曾经被乡试搞得焦头烂额,在三十六虚岁,才终于凭着一篇多年苦苦思索和调查研究的《治黎策》考中了举人。然而,海瑞的科举之路到止停步,一生不得入进士之门,不得不以举人之身入仕。
相对前辈海瑞来说,王弘诲十多年寒窗苦读,成功来得不易,似乎也得来太早。他知道,他的人生不过刚刚开始。他仅仅是跨出了人生的第一步,更宏伟的未来,还在远远的地方向他招手示意。
二
才张开翅膀,风却沉默。是年,王弘诲准备进京参加会试,不料父亲王允升患病,不得不回乡照料。不久,一生抑郁不得志的王允升去世,王弘诲居家守丧三年。
三年后,王弘诲与周氏结婚。婚后第二年,即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王弘诲参加礼部考试,进士高第,选庶吉士。
明朝自英宗之后有惯例,科举进士一甲者授予翰林修撰,编修。另外从二甲、三甲中,选择年轻而才华出众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当时又有规矩,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且庶吉士又号称“储相”,能成为庶吉士的,都有机会平步青云。比王弘诲入仕稍早的张居正,就是庶吉正出身,他最后做了首辅,权倾天下,轰动一时。
遥想从前,王弘诲算是迈入了李慎所期待的“国士”之列,似乎距离李逊先生所说的丘文庄公一类人,也并不遥远。
当年,丘文庄公二十四岁时参加广东乡试,考取第一名。之后,进京参加会试,不第,十年后,才考中进士,亦被选为庶吉士。王弘诲的科举之路比丘文庄公可顺畅多了,他二十四岁就完成了丘文庄公三十四岁才完成的科举人生。这,不正应验了李逊当年所说的“南溟奇甸,后文庄百余年,而有子哉。”一话吗?
铸志为铁,百炼方可成钢。丘文庄公经历坎坷多年,方成大器,年轻的王弘诲想炼成大器之身,还必须经历一场火与铁的考验。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二月。
凛冽的北风吹过北京皇城的天空,卷起漫天的风尘。这一天,五十三岁的海瑞起了个大早,他用冷水扑了脸,昂头望了望天,神思有些散乱。接着,只见他收神敛容,脚步执著,目光坚定地迈步出门了。
他直上市井,到了一间官材铺,买了一口官材运回住所,然后将僮仆唤出遣散,又将妻子孩子叫到面前,一一嘱咐。
说完,拿酒上来,与翰林院的一个年轻官僚作文对酒,论古今之兴亡。酒酣三分,硬汉海瑞掏出二十金,放到那年轻官僚的面前,缓缓说道:“我死,必以此殡我。”
那个年轻官僚,就是海瑞的同乡,刚刚被选入庶吉士,前途大有的王弘诲。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