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综合总第191期 >2014-09-18编印

 在荒凉中对视
刊发日期:2014-09-18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读王姹《清代才女的寂寞与哀愁》
    
封面照片。
  山环水绕,路径弯弯。遮天蔽日的槟榔树、椰子树、橡胶树、芒果树、木瓜树、大叶榕、小叶榕、蒲葵、剑麻以及高高低低的庄稼、野草,让这个有着乌瓦白墙木门窗的小小村落,像一枚温柔的鸟巢落在绿水青山间。
  这里,就是海南定安县龙湖镇高林村,就是海南作家王姹新著的《清代才女的寂寞与哀愁》中女主人公许小韫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美则够美了,荒凉也真叫荒凉。——时光过去一两百年了,它尚且是如此得偏僻幽深,可想而知当年。纵然它是“一方水土三代功名”的海南著名村庄,它又能热闹到哪里去呢?
  不过王姹本来也不是出于追逐热闹的心态来写下这么一本书的。恰恰相反,我觉得她是在挖掘凄清、品味荒凉。
  她所写的,是当代女作家中并不鲜见的“文化随笔”或“古典解读”,就是以诗情画意的笔触,抒发个人对于古代人文作品的体悟。那么如何让自己的作品有别于他者而打动人心呢?细读之下,我首先看到的是这样四个字:
  用情至深
  王姹是定安县走出来的女性作家。对她的故乡,她有着比我们这些外人更多的了解、更深的感情、更复杂的思索。
  定安,历史悠久,人杰地灵,是明代礼部尚书王弘诲、清代海南唯一探花郎张岳崧的故乡,然而,它也同时是个深居内陆的典型的农业县。它的幽僻、它的荒凉、它在现代文明层面上的滞后等等这些也是不争的事实。我们都能看到,定安,它和海南太多的乡村一样,以绿色、天然取胜,但同时它也有一种更强悍更世俗的力量,将人,特别是太多的女人,长久湮没在草莽中。
  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王姹,是一个幸运的定安女子,从十五岁开始,她让自己成为了一个写作的人。她的文字几乎全都是为了这座古城画像,这里的蓝砖黛瓦、世俗生活和鸟鸣声中的诗情画意,尤其是那些生于斯殁于斯的“定安娘子”都成为她创作的源泉。“为故乡的女子争气,为故乡的女子立传”就是王姹心里一个隐秘而又鲜明的热望。
  因此,许小韫,这个特殊的女性成为王姹第五部作品的女主人公,一点不奇特。她从故纸堆里挖出了她,她给了她光,给了她生命,同时,王姹也完成了一个本土作家对本土文化的又一次深度梳理。
  许小韫,出生在广东番禺,是清代榜眼许其光的胞姐、清代海南唯一探花张岳崧的孙媳妇、张熊光之妻。她是海南三大才女之一,她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百位女诗人之一。《清光绪·定安县志》上说她:“工诗善画能文精绣。年二十七,熊光卒。氏以只身勤服孀姑,极得欢心。哀夫泣哭,不忍令姑见闻。殆姑卒,氏年四十四,乃痛哭曰‘吾得死矣!'遂不食而死。遗有《柏香山馆诗稿》。”
  王姹这本书,看似在通过女主人公许小韫22首传世诗作,解读她个人的悲惨命运,实际上,李清照、朱淑真、鱼玄机包括许小韫身边富有才学的姑嫂闺友等等古今薄命知识女性的经历皆穿插于其中。她实则是在以薄命才女许小韫为载体,来完成这么一本意在哀悼“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作品。用一颗女子之间才会深深懂得的心、用一种女子之间才会知晓的情意,王姹为所有为爱而生、为情而殇的女性细细运笔,款款抒情。她懂她们每一个、爱她们每一个、更怜惜她们每一个。不为别的,就因为她们皆是这世俗生活中不可多得的、才貌双全的美慧女子。
  王姹本人是美慧的“定安娘子”、是著作等身的作家,除了所处的时代各异,本质上,她和她们,有什么不同呢?故此,与其说她在讲述历史,不如说她照见历史;与其说她在为她们哀怜,不如说她在为自己悲怆,甚或,是为所有这些写作的女子而叹惋。——她写道:“隔着文字的千山万水,我也许略微懂得一点她们的痛,其实是因为我们的心也有类似的痛。”
  想到这里,这四个字悄然出现:
  慧极必伤
  黛玉初看《西厢记》,当时只觉芳词警曲,耀目惊心,细读王姹的这本书,其实也是时时能让人心旌摇动的。诗词、典籍、掌故、人情、风俗、事理、歌词……如繁花盛放在字里行间,既为美文增色,又为整体生辉。其文字真切,华丽,深情,体贴,绵绵传递着温情和关怀,却也不乏清明与冷静。我尤其推重她在第二卷末为许小韫的结局所做的那一番剖析,真是说到了极致:“高贵是一种精神信仰。出身显赫的家族,榜眼娘家的荣耀,探花夫家的荣耀,书香女子的傲人才气,使她内心抱持着一贯的高贵感和优越感,不敢轻言放弃。……她用悲苦把自己带进节妇这个角色,她只能完善这个角色。她要为自己、为这个家族争得贞节的盛名,这种盛名是旧时代赋予女人的至高荣耀,她必须争得它,才不枉这一生华彩地出场,华彩地谢幕。”——接下来,王姹说出了她对这个女子的臧否,可谓字字锥心:“她把自我道德的底线定位得太高,以致无法放下心结,也无法放下曾经引以为傲的荣耀。”
  文学经验的同质化令王姹为许小韫写下了洋洋洒洒近二十万的文字,她亦从骨子里看透了许小韫这个出身高贵、最终选择饿死了结自己的女子。许小韫若泉下有知,保管会惊得汗涔涔。世间谁能似她如此洞悉她隐秘的心思?她是她难逢的知己,她也是她的刀,一层层剖开了她所有的心事,让她无处闪避。
  作为作家的王姹能有这般犀利的目光,自然是说明了她的深刻,她的哲思,以及她为此女主人公立传的真正意义。——假使她只停留在欣赏她才情、同情她遭遇的这个层面上,那么也就达不到作品应有的思想高度,那么它也是险些就要流于布封所批评的那种仅仅由 “知识、事实与发现”组成的缺乏灵魂与思辨的无风格作品了。王姹,在“小女人吟叹调”的海洋中把自己捞了起来。
  只是,我只愁一个年轻的女性,慧至此、清醒至此、明白至此,如何在这乱纷纷的红尘中不让自己的心受伤呢?
  涅而不缁
  有时候,糊涂心思上来,我会想,也许古人是对的,司马光曾说:“今人或教女子以作歌诗,执俗乐,殊非所宜也。”可不是吗?人生苦恼识字始,若要选择做个才女,那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王姹写道:“身为才女,她们的思维敏感细腻,感知痛苦的能力异乎常人,强烈的悲苦心也甚于常人。痛苦和压抑往往在心里积攒得更为深重,若不想崩溃自己,就只好将心事付诸于笔端。她们的妙笔诗篇所展现出来的,更多是精神层面上的自我安慰和醒悟,或付诸行动,或荫蔽于心。在庞大的社会背景下,她们的呐喊,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而不得呼应,只当是她们的寂寞与悲殇时的哀鸣罢。”
  寂寞,哀伤,这四个字在王姹的笔下多次出现。见的次数太多,我不由得要感同身受,这哪里仅仅是在形容许小韫?难道王姹不是如此?我,不是如此?萧红作为一代女性大作家,曾经说过一句话:“女性的天空是低的”,暗含着女性的世界是狭窄、困顿之意。委实如此。时代尽管已是如此得繁华喧嚣,但对于太多太多的普通女性来说,日常的生活半径其实未必就比她们的前辈大出去多少。在海南从事写作的女子,说句真话,有几个不感到局限和压抑?
  然而,王姹又说道“当我以最清澈的心境进入写作,我觉得灵魂是如此富有。所有日子里的事物是如此神秘地被我打发,可以对自己的心大声说话,可以在没有目光相加的情况下走来走去,可以让一个个字符在安静的月光下如花朵盛开,如清风自来,再美好不过的当下情怀。”
  是的,无论是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时代,还是在这个异彩纷呈、文学已被放逐到极边缘的时代,写作的我们,的确是寂寞又哀伤。——不过话又说回来,干什么,不寂寞、不哀伤呢?——我感觉,只因我们手里有笔、枕边有书、心里不乏诗意、脑海里始终在思想,这寂寞与哀伤么……最甜的杏仁茶,里面一定掺了苦杏仁;花最好月最圆,是微雨的八月十六;那多姿的玫红,比正宫娘娘的大红,多了尘火气,也更加魅惑。欢笑里一定会有难过,才是真确的存在。如果我们的生命不为自己留下一点点哀伤,你的生活岂不太白了吗?
  王姹,寂寞哀愁永在,只要我们,保持着写作的姿态,这个世界,只会令我们磨而不磷,涅而不缁。
  (2014年7月20日于海口芙蓉小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