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位于海南岛东北部,不临海,不繁华,也不算现代,随处可见悠闲的土著、醉人的槟榔、待客的驿站,没有一点儿喧嚣城市的影子。想不到它距海口市区只有三十多公里,走环岛东线高速从美兰国际机场到县城只需四十分钟的车程,是个既可享受省会优质资源,又独揽小城静谧的地方。
走进定安,正值北中国的隆冬,这里却恰似仲春,满眼是撩人的绿意和明净的阳光,空气中氧离子很足,伴着富硒土地生长出来的花草清香,吸一口,再吸一口,人就飘然了。乘车深入乡间,一会儿得小心惊醒慵懒黑猪的梦境,一会儿又要为成群散步的槟榔鸡让路。忽闻几声羊叫从不远处传来,驻足细看,原来是一农家的坡寨羊正在哺乳,可爱的小羊羔皮毛黝黑发亮,正依偎在母羊身旁吸食乳汁,那贪婪的神态十分喜人。我们正沉浸其中时,一只家犬突然蹿出来,警惕地盯着我们,示意这是其势力范围,不要靠近。我们只好作罢,继续赶路。不大工夫到了后岭村,见一棵古榕王“独木成林”,八百年树龄祖孙数代依然枝繁叶茂,令人叹为观止。沿着林中小路前行,方圆几里,又见野生荔枝树、野生黄皮树、杨桃、柚子树、山竹、母生树等错落相拥,据说林中还有黄花梨、铁树和超过三百年树龄的野生龙眼树,集群性十分罕见。过了龙拔塘驿站,有一处热带火山富硒冷泉,名曰久温塘。此处鱼疗甚妙,椿树遮阳,泉水清澈,众鱼抱足,亲昵入心,宛遁仙境……午餐在田园农家乐,饱尝了红烧小黄牛、白切定安鹅、文宗粽、椰子糯米粑等当地美食,最难忘的莫过于翰林焖猪蹄。这道菜肉质鲜嫩,口感清新,回香无穷。小店厨师介绍,此肴之所以佳,和作料及烹饪方法都有关,它的作料非常丰富,新鲜黑猪蹄、花生油、蒜头、姜、草果、八角、胡椒、丁香、桂皮、绍酒、白糖、盐、老抽等,一样都不能少,再用砂罐煨炖,猪脚色泽淡黄油亮。肥而不腻,不论是单吃还是下酒,都十分可口。好景美食兼得的定安,没有被污染和破坏的福地,有着自由、轻松、惬意的怡人生活,让久居都市的我们一来就陶醉了,不禁赞叹:定安是一方修身养性的净土,是放松身心不可多得的去处。
其实,定安的魅力不止于此。在高林村于保存完好的历史和人文的痕迹中,我看到了这座古邑的另一种高度和厚重。清嘉庆年间,海南岛内曾经出过一位高中一甲三名的探花郎——张岳崧,这是明清两代五百余年间空前绝后的盛事。嘉庆帝曾为海南荒蛮乡地出了这位才子大发慨叹:“何地无才!”张岳崧即是定安县高林村人。高林这个保存了清代传统建筑风格的村落,民舍多为石砌,七纵三横的巷道也是青石铺就,质朴沧桑,古林自然。张岳崧故居和张氏祠堂悬山而建,古风依旧。透过故居陈设的史料,依稀可见琼州一代奇才的风呆和光芒。张岳崧官至湖北布政使、湖北署理巡抚,为官清廉,颇有政声;忧国忧民,曾鼎力协助林则徐禁烟;重视教育带头讲学,强调“欲国有纯臣治有循吏,必先里有良士”,撰《训士录》,以讲求吏治,淳厚教化,培养人才;主持编纂《琼州府志》,擅长书画,成就斐然,与丘浚、海瑞、王佐并誉为海南“四大才子”,是海南“读绝、吟绝、写绝、忠绝”四绝中的“写绝”,才学修养着实不凡。在张岳崧的影响下,张家文风大张,其三子钟彦于道光年间中进士,四子钟秀于咸丰年间中举人其孙熊祥于咸丰年间中头名举人,一门三件功名,在海南绝无仅有,“人才科第占三头,花锦文章开四面”,被誉为“海南第一家”。此后读书兴邦成为定安乃至海南全岛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梦想和追求。张岳崧是定安读书人学而优则仕的一个高度,而他入仕后长期致力于兴教办学的言行,显现了这位先贤的卓识远见。
张岳崧在海南广播文明火种的勤谨与自觉,好似当年的苏东坡。东坡先生于宋哲宗绍圣四年(公元一○九七年)由惠州贬至儋州,来到海南岛,到一一○○年被赦安然北归,在这里度过了四年时光。儋州当时经济文化非常落后,“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悉数”。尽管条件艰苦,这里的人们却淳朴善良,热情好客,“不认皇权认东坡”,这极大地温暖并感动了东坡先生,他重新振作起来,开始了有作为的谪儋生活。他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投入到讲学明道、普及教化上。他曾考察过儋州的办学情况,见其诗《和陶·示周掾祖谢》:“闻有古学舍,窃怀渊明欣。摄衣造两塾,窥户无一人。邦风方杞夷,庙貌犹殷因。先生馔已缺,弟子散莫臻。忍饥坐谈道,嗟我亦晚闻。”虽以赞叹的口气描述海南塾师的贫而乐道,但当时儋州教育的落后、萧条、难以为继的状况也可见一斑。为改变这种状况,在儋州太守张中的支持下,东坡先生会同海南后学捐资建舍,名曰“载酒堂”,成为文化传播的驿站。他热心培养后学,许多学子不惧政治迫害、浪大风急、路途艰险,跟随他学习。见于记载的就有琼州人姜唐佐、潮州人吴子野、儋州人黎子云兄弟、符林、王霄等人。海南交通不便,书籍匮乏。苏东坡托好友用船舶载书千余卷借用。后来他遇赦北归时,将自己用的端砚送给姜唐佐,并赠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鼓励说:“子异日登科,当为子成此篇。”东坡先生离开海南后,姜唐佐、王霄等中了举人。大观三年(公元一一。九年),儋州人符确终于成了海南历史上第一个进士,创造了“破天荒”的佳话。《儋州志·选举志》序说:“吾儋自苏文忠公开化,一时州中人士王、杜则经述称贤,应朝廷之聘;符、赵则科明之美,标琼海之先声。”以至元、明、清历朝,“人文之盛,贡选之多,为海外所罕见。”《琼台记事录》载:“宋苏文忠公之谪居儋耳,讲学明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由此可知,东坡先生的讲学明道对于海南教育发展和人才培养是有里程碑意义的。有谁能说,包括张岳崧、海瑞在内的众多后贤,不是在苏轼教风与文风的影响下潜心治学、脱颖而出的?值得称赞的是,定安人张岳崧以苏轼为榜样,终生致力于施教化民,选拔贤能,成就了定安乃至海南全岛后来的日益繁盛。
人才是国家的支柱,造就文治武功各方面的人才是立国的重要条件,而人才的培养是有赖于教育的。在尊师重教已然深入人心的今天,谈起定安人张岳崧还是不由得让我们心生敬意。这位有着雍容大度、众采博收胸襟的封建士大夫,发达显赫后没有沉溺于安逸生活,而是以赤子之心回乡播撒文化的种子,把文明意识和民族自信深深植入年轻一代的心灵,让他们自觉地顺应历史的潮流果敢前行。
当地政府的负责人告诉我,他们会像保护定安的明净阳光和富硒土地一样,悉心保护张岳崧的精神遗存。他说这句话时的那种坚定,让我这个定安过客既感动又欣慰。
(徐忠志,《文艺报》总编室主任,著名评论家。)《选自<人民文学>2014年第4期》